旧客疏

第二章  小花

小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嗡鸣声，像是老式收音机的电流音，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真。我大概知道那只录音笔不是什么实物，但是凭空响起来的声音还是让我有点无所适从，下意识四处看，视线瞥到窗边那个帽衫小哥，发现他竟然站直了，眉头微微皱着，一副对这件事十分上心的模样。

所以说他是三叔请来的救兵吗？难道他不止负责解决我这个奇怪的体质，还要加入我们解救小花的队伍？我一时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叩叩声，是黑眼镜敲了敲桌子，看样子是提醒我专心点，注意听小花的话。

“我现在在新一轮的循环中，带你从头走一遍整个路程。你最先会看到的是一个村庄。在穿过边界之后，是一条河。我可以确定它不是真实存在于现实的空间，这条河出现的位置、它的流向、形态都与边界外的世界非常不一样，具体是怎样的不同，你只要看到就会明白。如果你真的收到消息，进入这里，那么吴邪，记住，在穿过这条河之后，你就将……属于这个世界。”

小花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奇怪地停顿了一下。

“我进来的时候，这里是白天。这个地方的白天和外面不太一样，如果你从正确的入口进来，将会看到河上有一个弹琵琶的女人。”

“这样说也许有些草率，现在我也不太确定自己走的道路是否是正确的入口，但是我建议你选择我进来的道路。行走在这个地方，需要某些经验，而选择我进来的这条道路，至少可以保证，目前我经历的这一切将会成为你经验的来源。”

“这里没有晴天和阴天的区别，唯一能区分的只有天亮和夜晚。”

“天亮了，起雾了。进入村庄，要跟着雾气。”

“桥上的石头非常滑。不要和那个女人说话。”

“我不知道她的作用，这里的一切都和现实有很大的差别，有自己特别的规则。我猜测她可能是某种计时装置。她在唱歌，她的歌声在整座村庄里都会听得见，她在唱歌的时候天会是亮的，你是安全的，至少就目前我知道的而言。”

“这个镇子上曾经有人……有过……或许还仍然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活在一个，很奇怪的状态里。”

“……”

沙沙作响的短暂静寂之后，小花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我看向黑眼镜，他对我示意了一下第二支录音笔。

“每个地方允许送出的讯息长度，都是不一样的。”黑眼镜说，“也许这个地方允许的长度，远远短于你那个发小认为自己可以送出讯息的长度。”

我对着第二根录音笔触碰了一下，它同样变成了一片黑雾，随后小花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黑眼镜说的可能真的没错，这一次小花的讯息简短很多，没有了先前那一次时不时提醒我的语句，更多的内容变成了陈述他所看到的一切。

“这个镇子不大，只有2到3条街。镇子外面连着一片荒地，荒地的背后是一座山，我没能走到山的那一边去，那里有东西阻挡着我。那应该就是这座镇子的另一个边界。”

“这里的房子都很奇怪，建筑风格有些像福建沿海的渔村，非常老旧，整体给我的感觉，很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

“这是我第三次以同样的路线走过这个镇子，它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那个女人的歌声还在继续。我没有在这条路上发现更多的东西，现在天还亮着，我打算趁天亮在镇子里面别的地方再看看。”

“如果你现在正在听我说的这段话，吴邪。你要记住，我最开始选择的道路，是这个村子的主干道，从村口那条河上进来，你就会直接面对它，在路的尽头，穿过镇子，你就会看到，远处的荒地上有一棵长着七个头的树。”

“……”

“声音响了。夜晚马上就来了，我没有在村子里发现什么。在明天天亮之后，我会去那棵树那里看看。”

“吴邪，不要和那个女人说话。”

声音再一次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小花这些话的时候，我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种非常恐惧的颤栗。小号的声音没有变，仍然是我熟悉中的温和从容。但是那些声音里夹杂着的沙沙声却越来越明显了，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令我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有东西在看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我莫名觉得，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某种东西，就在一边悄悄看着他。

我吞了吞口水，克制住自己因为心底那种极度不舒服的恐惧而不由发起的颤抖，把手伸向第三支录音笔。

“镇子的变化越来越明显，白天开始越来越短。”

“空气中有东西烧焦的味道。”

“有死人的味道，从荒地的那个方向传来。……不，他们开始变得到处都是。”

“天要黑了。”

第四支录音笔。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是黎簇。”*

“……”

“这里到处都是人……都是鬼。被困住的鬼魂。”

第五支录音笔。

“这幻觉开始变真实了，我在……我在幻觉里。循环又开始了，我看不到回到起点的路。”

“……我被困住了。”

第六支录音笔。

“……”

“那棵树是不是正在靠近村子？”

第七支录音笔。

“它在动，这里在发出声音。它和之前看起来不一样了，它在生长。它在吃掉什么东西？”

第八支录音笔。

“天黑了。”

“着火了。”

“整个镇子都在燃烧，有个东西在追着我。没有鬼魂的气息，我看不到。是黑暗，火。黑暗，黑暗，黑暗，火……黑……火………”

“……”

“嗤啦！”

突如其来的撕裂声，让我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那声音特别尖锐，比起撕裂声，更像是电子设备被干扰时，发出的巨大噪音。我不由脸色惨白，这段声音已经到头了，但我实在找不到勇气再去触碰下一根录音笔，小花的状态听起来非常不好，他的消息越来越简短，精神状态好像也越来越不稳定。

我知道小花是什么性格的人，他虽然看起来温和好相处，长相有些女气，但他本性是非常坚韧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我很难想象存在什么东西，能令他只是看到就渐渐被逼近崩溃的边缘。

这些简短录音里透露出来的恐怖，我想甚至都不及他亲眼看到的百分之一。即便这样，从他越来越仓促简短的留言中，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不详的恶意，黏湿，阴冷，像藏身阴影中，无声蜿蜒靠近的巨大蛇类。

我被这个恶意的意象震慑住了。我感觉很不舒服，好像真的有看不见的蛇在悄悄爬上我的后背。我抬起头，三叔，黑眼镜，还有那个帽衫小哥都没有说话，都在安静的看着我。那个帽衫小哥和黑眼镜的眼神都很奇怪，像是感慨，又像是怜悯。这种眼神出乎意料的让他们看起来显得温和起来，他们身上那种让我不舒服的，古怪的寒意好像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

“继续？”黑眼镜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想要说话，但我的牙关仍然在不自觉的发出咯咯声。我后知后觉察觉出这已经超出了一个成年人面对这种捕风捉影的恐惧时，会表现出来的情绪的极限，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影响我，而我在承受它情绪的一部分。

是因为小花夹杂在这些言语中的恐惧吗？

我仿佛若有所悟，但是仍然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我的身体在抗拒，抗拒接受到更多这样恐怖的信息，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好像在大叫着不要，如果它们拥有自主的行动能力，我恐怕现在正在被他们拖着屁滚尿流的往外爬。

我突然就被自己这样想象的画面逗乐，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笑声非常的不合时宜，乃至于在场的三个人或鬼在那一瞬间都在看向我，露出了或多或少奇怪的表情，好像都在默默盘算我被这些消息逼疯的可能性有多少。

“继续。”我轻轻咬住颤抖的牙关，用力对黑眼镜点了下头。

一双手突然落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惊，回头看过去，发现是那个帽衫小哥不知何时不声不响站在了我的背后，伸手搭住了我。这个动作带着很明显的安抚的意味，我不由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但是很快，我分明感觉到一股力量从他的掌心传过来，是一种很冰冷的暖意。

这个形容很别扭，但是我直观的感觉就是这样，那种冰冰凉的感觉迅速传导到我全身，我一个激灵，顿时感觉到神智一清，那种无法言状的恐惧突然就离我远去了。

“继续。”帽衫小哥没有收起手，保持着按着我肩膀的姿势，淡淡说。

我定了定神，冷静下来，伸手去触碰下一支录音笔。

第九支录音笔。

“它在找我。”

“整个村庄都烧毁了，废墟还在原地。阴影里有东西在生长。”

“天亮的时间太短了。”

第十支录音笔。

“那些阴影会动，它们是树的影子。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它很像之前的村庄，但是不一样，它是活的。”

“它在膨胀，边界在扩张。”

“我要去荒地那边的山看看。”

第十一支录音笔。

“生长停止了。”

“我看到长沙的大宅……我看到，它…长出来了。”

“天不再亮了。”

第十二支录音笔。

“我看到了……我。”

“好吵……这箫声一直不停下。这个村庄好像在修复……它好像在，在……变得正常。”

第十三支录音笔。

那种沙沙声已经很明显了，像信号非常差的播音频道，但这一次触碰以后我并没有立即听到小花的声音，长久的沉默并不是一个好的讯号，我不由越发紧张起来，弓起后背，无声咽了咽口水。

沙沙声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爆响。

“……我的判断是错的，吴邪。”小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喘息着急促说道，“你要和她说话……记住，你要和她说话！不……”

声音忽然中断了。那一瞬间，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寂。我忽然反应过来这种静寂的来源——那种沙沙声消失了。

这就结束了吗？我心里闪过一丝疑问。然而念头还没有来得及转完，房间里忽然凭空爆出一阵巨大的嘈杂声，尖锐凄厉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混杂在一起，好像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到尖叫呐喊，我开始分辨不出内容，但是越听我越发现不对，听到后面我整个人毛骨悚然——我发现这团嘈杂的声音，其实都是在叫我的名字。

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

吴邪吴邪吴吴邪吴邪邪邪吴邪吴邪——

那种嘈杂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天真又恶毒的好奇，我顿时一把捂住耳朵，脸色惨白，令我无法抵挡的情绪来势汹汹撞向我，那一瞬间帽衫小哥给我的镇静感顿时失灵了，我甚至觉得我短暂晕厥了一会儿，我瘫在椅子上，痉挛着抓住胸口，睁大眼睛，濒死一样大口喘息着，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像条垂死挣扎的鱼，但是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死死压着我，极度的恐慌中我头脑空白，我觉得我要淹死了，在这没有一滴水的客厅，被闷死在无休无止声音的狂潮里。

那声音忽然中断了一下，我猛地抽了一口气，艰难缓了过来。随即我听到一声痛极的闷哼，是小花的声音。

“不要来，”我听到他艰难的喘息，还有指甲刮擦地面的声音。他的声音里有很沉闷的胸音，像是内脏受到重伤，断断续续，像是竭尽全力地和什么东西挣扎角力，“我不应该告诉你的……不要来，吴邪……不要来找我。走……走，别靠近这里……它看到你了，它会找到你的！”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传来，声音戛然而止。

“咣啷”一声椅子翻倒在地上，我控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我双手撑着桌面，深深呼吸了几下，才从最后那一声撞击带来的恐慌感中勉强挣扎出来。

“他……他怎么样？”我问黑眼镜，“你能不能感觉到，他是不是……”

黑眼镜看着我。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果然，顿了顿，我听他说道，“他还没有死。我能感觉到契约的力量还在，但是已经很微弱了。死，也许对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我不由一震。

“你也听到了。”黑眼镜继续说，“他最后让你不要去找他。我和你三叔说了，本来我们的意思，是遵循他的想法，干脆不要告诉你。但是后来想想，也许某天真相大白的时候，你会为此追悔莫及、会恨我们一辈子。”

“现在你知道来龙去脉，也知道解语花的意思了。”黑眼镜问，“你自己做选择。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想我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黑眼镜露出一个洞悉的神情，随即像是胸有成竹一样笑了笑，对三叔投去一瞥，脸上写着“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得意。

三叔叹了口气，皱眉，面露不虞地把目光转向我。

“我决定了。”我赶在三叔开口前截断他的话，斩钉截铁说道，“我要去救小花，必须去。”

这个黎簇指的是乐器的那个黎簇。

当然了，这一卷的反派的确就是黎簇小朋友了……我好拖沓，怎么一万字都还没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