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客疏

翌日萧景琰醒来时，刘彻已经早早上朝去了。候在外面的宫人待他起身，便鱼贯而入，侍候他梳洗完毕，又用过早膳，萧景琰在屋里转了转，百无聊赖，顺手拉了个垫子向窗前铺了，挑了一卷慢慢读。

时值元光六年，刘彻二十七岁，萧景琰才十八岁。刘彻心性早熟，自小将这异母弟弟带大，说是兄弟，倒更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意味。只是到底是兄弟，刘彻也没多少严父凌厉的手段，加之萧景琰自小聪颖早慧，连汲黯这样孤直的老臣都要诚心称赞，便更没有苛待他的理由。而除去功课，刘彻也想不到什么好为难他的地方，便更加纵着他。萧景琰惯常嗜睡，刘彻便连带上朝议政都以他尚未成年替他圆过去了，三天两头，属于靖王的那个位置常常是空的。

萧景琰看完一节，将手中的竹简卷了卷，窗外柳枝翠绿，细细一道吹来吹去。他幼时喜静，成天只愿意坐着看书，刘彻担心他小小年纪便看坏眼睛，便刻意沿着延寿馆窗前一线，密密栽了成排的垂柳，又惦记他身量尚未长成，桌案低矮，时时蜷着肩背看书生出畸形，又命人特意造了一套矮几，再将他居室书房地面尽用厚绒毯铺了，四处都散着坐垫，由他躺着坐着，怎么舒服怎么看。

宫墙柳，檀香案，满架兵书，来往战报。萧景琰一边走着神，也懒得再看。自知晓他对兵法一道的天赋之后，刘彻便将有汉数十年战报存档的钥匙给了他。高皇帝至今，大大小小的战役皆有详尽记载，随他取用。奏上的军报自然巨细靡遗，实战与兵书两相对照，受益自然良多。

刘氏的天下自有大汉朝开始，便时时刻刻都有兄弟阋墙明枪暗箭，连父母儿女之间都多有凉薄。靖王十八岁仍住在甘泉宫，无封地，只受了封号，平素议政也不见皇帝多提起他。时日一长，便有流言传起，说到底非我族类，皇帝怕是存着警惕的心思，要顶着恩宠的名头，将靖王在宫中郁郁圈禁到死了。

没过几日流言便传到了萧景琰耳边，不久刘彻也听到了，下了朝衣服也来不及换，匆匆由春驼引着一路往萧景琰这处来。

刘彻走了一路，想了一路，到了真正站在萧景琰面前的时候，反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时的萧景琰方才十六岁，时值武安侯、魏其侯刚刚相继因刘彻的手段过世，正是这类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两人面面相觑了许久，最后刘彻想了又想，只问出三个字。

“听说了？”

“听说了。”那时候的萧景琰脸上还有些稚气，却早有了不动如山的气度，看刘彻少见的没了平日的威势，眼底有些盖不住的微微忧虑，便忍不住笑起来，也不起身，仍坐着抬脸看他，“怎么？”

刘彻看他笑，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便问他，“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萧景琰起身，让了一个垫子给皇帝坐了，不紧不慢笑道，“不过他做他的武安侯，我做我的周公旦便是了。”

——刘彻当时便愣在当场。

萧景琰望着窗外的垂柳，想到这一节，便忍不住又笑了。峨眉谣诼，人言可畏，但人心到底是做不了假的。十余年光阴入箭般飞过，刘彻待他的心，早在那深寒冷清的宫门前对他这无人问津的小皇子一伸手的时候，就让他看得清清楚楚了。

窗外风止，柳枝也静下来。萧景琰看了一会儿便收回目光，正漫无目的走着神，忽然便听房门咔哒一声响，一串轻巧的脚步跑了进来，紧跟着却是春驼的声音急急响起来——

“使不得！”

萧景琰刚来得及转过身，眼前就是一花，一个小身子收不住势，重重撞进了他怀里，冲力大得他晃了一晃，手肘一撑桌案方才坐稳。

“小祖宗！”春驼堪堪追到门口，便眼睁睁看着闯进去的孩子扑进萧景琰怀里，哎呀了一声，踮着脚进来要拉他，“这是成何体统……”

那小孩一骨碌站起来，就抓着萧景琰往他背后躲，跟捉他的春驼捉迷藏。萧景琰被夹在两人中间，动又不好动，想帮春驼抓那孩子，却滑不溜手始终捞不住，用力过了又怕扯坏了，只哭笑不得被拉得东倒西歪，好险被春驼袖子扫在眼睛里。

“去病！”

三个人正乱成一团时，紧跟着第三个人出现了，却是如今刘彻身边深得器重的建章监卫青。那孩子看见他，也不躲了，只藏在萧景琰背后，牢牢抓着他一边袖子，探出半个头来，讪讪应了一声，“舅舅。”

“靖王。”卫青见他安静下来，便躬身向萧景琰见礼，“得罪了。”

萧景琰笑着摆了摆手。卫青自做侍中起便常常跟随在刘彻身边，出入宫闱早与他相熟，却是个严谨沉稳的性子，私下说话也都对他一板一眼恪守礼节。萧景琰见他直起身来，便偏头示意性地看了看仍躲在他背后的那孩子，问道，“这是？”

卫青脸上露出几分尴尬来，咳了一声，“这是我外甥。有幸得陛下赏识，殿下应是听说过，名叫霍去病——去病，快松开殿下，成什么样子？过来。”

“我不。”霍去病仍抓着萧景琰的衣袖，一脸不乐意。

“天子门生。”萧景琰也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他自然听说过这被刘彻收作门生的孩子，却没想到是这样跳脱的性子，见舅甥两个大眼瞪小眼，便问，“这是怎么了？”

“我入宫来看看我三姐，正好我二姐在，想带去病回家住一阵子。”卫青脸上的尴尬更是明显了，看了看萧景琰背后的霍去病，又露出点无奈的意思，“去病不肯，非说家里没住在我那里好玩。再说便使了性子，自己跑出来了，追到殿下这里才追上。”

“本来就没什么意思。”霍去病嘟囔着，被卫青眼含责备一瞥，声音不自觉便小了，“反正我不想去，家里有什么意思，哪有住在舅舅家里想看什么看什么……”

霍去病说着说着，眼睛便转了转，萧景琰正偏头看他说话，冷不防被他转过来看在脸上，不由就是一愣。

“靖王——”

小孩儿麻兮兮抓着他的袖子叫了一声，又讨好一样晃了晃。萧景琰分明看出他眼里那几分人小鬼大的狡猾，黑黑的瞳仁转了转，越发觉得有趣，便耐心应了一声，“怎么？”

“你是不是能管住我舅舅？”霍去病眨着眼睛，讨好卖乖地跟他对视，“帮我个忙，你跟我舅舅说说，让他别送我回家去呗？”

“去病！”卫青急忙出声，“不得无礼！”

“没事没事。”萧景琰连忙打圆场，看着霍去病那个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转头对卫青道，“这么闹，你就留着他吧。”

“马上便要忙起来了，哪有时间照顾他。”卫青被搅得头疼，终于流露出点在熟人面前的样子，埋怨道，“别听他乱扯——去病，快来。”

霍去病一脸苦大仇深，不肯挪动。卫青只得退一步道，“回家再商量，别让殿下看笑话。”

霍去病这才不情愿地走出来，被春驼拉着，送到门口卫青面前。

“马上要忙起来？”萧景琰却抓住他话里透出的意思，“又是因为什么？”

“陛下没同你说？”卫青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梢，只是手上还捉着个不省心的小祖宗，只得对萧景琰先点了点头，又恢复了往常那个严谨慎恪的模样，“我二姐快要出宫了，得先将去病送过去。殿下稍待，臣一会儿回转再来同您仔细说。”

“好。”萧景琰点了点头，卫青便牵着仍不情不愿的霍去病，由春驼引着，往卫子夫的居处去了。

注：1，魏其侯武安侯都是刘彻的长辈亲戚，所以这样问。

2，卫将军其实并不是只有卫子夫一个姐姐，霍将军是他二姐的私生子，二姐名叫卫少儿，卫子夫排行第三。

3，卫将军没有cp，并不会暗恋靖王……只是志趣相投性格合得来的朋友关系。